罗骞:能在论及其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据——阐释后形而上学存在论视域的初步构想

作者:来源:pg电子官方网站 发布时间:2022-05-14点击数:


作者简介:罗骞,男,贵州安龙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政治哲学研究中心副主任,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研室主任,牛津大学政治学与国际关系系访问学者,中国人民大学“青年杰出人文学者”。主要研究领域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国外马克思主义和政治哲学。出版学术著作《论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及其当代意义》(2007年)、《面对存在与超越实存——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阐释》(2014年)、《走向建构性政治——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的后现代政治哲学研究》(2014年)、《告别思辨本体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存在范畴》(2014年)、《超越与自由——能在论的社会历史现象学》(2019)、《现代性的存在论批判》(《论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及其当代意义》再版,2019)、《迎候马克思》(2019)。

摘 要:存在论概念本身已经意味着三重存在论差异,它打破了抽象同一性的存在概念,使思维与存在之间的关系成为存在论的基本问题。立足于实践概念,历史唯物主义在辩证的历史过程中把握思维与存在的对立统一关系,现实被理解为实践中介的存在过程,思维与存在之间的循环成为存在和存在论的基本结构。立足于存在论差异和存在论循环,存在被理解为能在,后形而上学的存在论就是以实践为基础的能在论。因此,以实践思维为本质特征的历史唯物主义是后形而上学存在论视域的重要开启者。

关键词:能在;存在论差异;存在论循环;后形而上学;历史唯物主义

在《面对存在与超越实存——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阐释》(2014)和《告别思辨本体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存在概念》(2014)两部作品中,我初步提出了能在概念,在新近出版的《超越与自由——能在论的社会历史现象学》(2019)一书中,能在取得了基础性地位。这个概念相关思想的表达至少可以追溯到更早发表的《历史唯物主义:一种可能性思想》(2010)一文。然而,从相关思想的萌芽到最近较为系统的阐释,仍然还有不少关键问题和逻辑没有得到很好阐释,尤其是能在论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还有待说明。本文将从“存在论差异”和“存在论循环”两个概念出发阐释能在和能在论,并试图指明这种阐释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存在论差异”是能在概念提出的思想前提,而“存在论循环”是从“存在论差异”出发得到阐释的存在结构。“存在论差异”和“存在论循环”意味着超越思辨本体论抽象同一性的思维方式和本体概念,它们为刻画后形而上学的存在论视域提供了基本思想。能在论就是以“存在论差异”和“存在论循环”为环节,用于刻画后形而上学思想视域的存在论概念。在历史唯物主义那里,通过实践思维,形而上学本体论的存在概念及其思维方式已经率先被瓦解了。历史唯物主义促使当代思想走进了后形而上学的存在论视域。能在论不过是历史唯物主义“社会历史成为存在范畴”和“社会历史性成为存在论范畴”的概念化表达。它意味着对以形而上学思辨本体论为典型的独断主义和绝对主义思想形态的扬弃,是后形而上学时代精神原则的哲学抽象。

一、存在论的三重差异

存在论是关于存在之为存在的学问,这个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得到规定的概念让人着迷,也总是像谜一样让人误入迷途。简单地说,存在论就是论存在,就是关于存在本身的学问,关于存在的知识体系。在这个意义上,有的学者甚至主张将ontology翻译成“存在学”,就像社会学(sociology)和宇宙学(cosmology)等等一样,是关于存在的学问。Ontology这个概念的汉译有很多争论。我们这里不关注把“存在”翻译成是、有、存在或者本体,把“存在论”翻译成“是论”“存在论”“本体论”或者“存在学”等,而是关注构成这个语词的两部分之间的逻辑关系。Ontology这个语词包含了“关于……的……”这样一个基本结构。在这个结构中,嵌入了两个实体性的构成部分。两个构成部分所指的是不同的东西,意味着两个不同的对象,表达了两个存在差异的不同事物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只要存在着存在论,只要使用存在论这个概念,即便不涉及这个概念各构成部分的具体内涵,存在论就像社会学、宇宙学等相似概念一样,必然意味着分化,包含着差异。我们需要深入分析并规定这个差异,理解这个差异的基本性质和意义。通过这个源始差异的分析可以揭示存在概念之间的差异、存在论概念之间的差异以及存在概念和存在论概念之间的差异。之所以说ontology这个概念的结构蕴含的是一种源始差异,是因为这个差异还不涉及具体的存在概念和存在论形态之间的差异,而是概念本身体现的差异,其他的差异逻辑上由它而来。我们称这种差异为存在论差异。

我们提出存在论差异这个概念,让人想到海德格尔的Die Ontologische Differenz,但含义却完全不一样。海德格尔在批判传统本体论的时候指出,西方传统本体论是一种“忘在”的本体论。Ontology虽然讨论的是存在之为存在的问题,但错误地规定了思考存在的方向,以思考存在者的方式来思考存在,事实上没有讨论存在,而是讨论了存在者,而且是讨论最高意义上的存在者。也就是说,Ontology讨论的事实上是绝对存在者、第一存在者。在海德格尔看来,以这种方式思考存在混淆了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差异。海德格尔认为,存在不是存在者,不是某种存在着的东西,而是存在者的存在。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差异不是两个不同存在者之间的差异,因为存在并非指“是什么”,而是作为现象展开的过程和状态,是存在者的“怎么样在”。海德格尔将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这种差异称为存在论差异。这一概念在海德格尔哲学中十分重要,是区分传统形而上学存在概念和后形而上学存在概念的关键。海德格尔在存在论的意义上区别了存在者概念和存在概念。海德格尔对存在论的阐释立足于这个基本的区分上。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论不再是研究存在者的科学,而是研究存在者之存在的科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才说存在论也就是现象学,哲学就是普遍的现象学存在论。

很显然,海德格尔讲的存在论差异,指的是概念不同内涵之间的差异,实际上是如何使用概念、如何赋予概念内涵的问题。在传统形而上学那里,存在本身就是指最高存在者,本体论就是研究最高存在者及其展开逻辑的学问。海德格尔批评传统形而上学用思考存在者的方式思考存在,存在被等同于存在者,而海德格尔的“存在”指的是存在者的存在,即作为解蔽的展开状态。因此我们可以说,海德格尔在不同于古代的意义上使用存在概念,他赋予了存在和存在论新的含义。这并不是说存在者与存在本身存在差异,本质上只是存在概念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被不同地使用。在传统形而上学那里,存在之为存在,或存在本身就是指最高存在者、绝对存在者,而海德格尔赋予了存在概念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这样一种含义。也就是说,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差异,实际上是海德格尔重新规定了存在概念的内涵,在不同于传统意义上使用存在概念,因此开启了新的存在论路向。海德格尔的存在者与存在之间的存在论差异从属于他自身的理论建构。我们这里的存在论差异也是在反思传统本体论及其思维方式的基础上提出来的,目的也在于区分传统形而上学与后形而上学的存在论。但是,我们使用的存在论差异概念不同于海德格尔,不是赋予存在新的含义,然后强调存在者与存在之间的内涵差异。我们的存在论差异指的是存在论这个概念本身地蕴含着差异,由这种基本的差异出发,能够得出其他存在论上的差异。这些差异不是我们如何使用存在概念带来的差异,而是指存在论这个概念中蕴含着的逻辑和事实层面的差异,包括了存在和存在论在存在者层面的差异,存在和存在论在认识论层面的差异和各种不同存在论之间经验层面的差异。我们称为存在论的三重差异。

第一重差异是存在者层面的差异,即存在和存在论作为不同存在者之间的差异。存在论就是论存在形成的关于存在本身的理论。其中的“论”是指人类的思维活动及其成果,“存在”是“论”这种思维活动及其成果所及的对象。存在与人类思维中形成的关于存在的理论不同,“存在论”这个概念的构成结构本身就体现了两个构成要素之间存在着差异。存在论与其所论的存在之间,一个是观念,一个是观念所及的对象。观念所及的对象可能是某种观念,也可能是与观念不同的对象。无论是观念还是与观念不同的对象,它们都是存在论所论及的“存在”。也就是说,存在论论及的存在是普遍概念,不是指某一类存在者及其存在,而存在论只是论存在的观念体系。如果存在论论及的存在被看成观念,那么,存在论就意味着作为观念的存在论与它所论及的观念之间的差异。在这种意义上,存在论实际上就成了观念论(ideology)了。如果存在论论及的存在不是被看成观念,而是非观念,则意味着作为观念的存在论与它论及的非观念存在之间的差异。这两者之间的差异是根本差异,不是此观念与彼观念之间、此物与彼物之间的具体差异,而是两类根本不同的存在者之间的差异。通常用物质与意识或者自然与思维来指称这两类不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存在”常常仅指与观念、意识、思维不同的具有客观实在性的物质,而与意识或思维相对。这样,思维和意识就是观念,而存在就是指物质,即非观念的广延性存在。这样一来,存在论概念包含的存在与存在论之间的差异实际上就是物质与观念或者说存在与思维之间的差异。存在论中论及了不同于观念的存在者,这就是存在论概念中的“存在”和“存在论”在存在者层面上的差异,它意味着两类不同的存在者及其存在。

第二重差异是认识论层面的差异,即关于存在的“存在论”作为认识不可能与作为对象的“存在”完全一致。也就是说,关于存在的认识内容不可能完全等同于存在本身的规定,总是存在“认识到的”与“未认识到的”之间的差异。马克思说“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被意识到了的存在是关于存在的认识,是观念中的存在,进入观念的存在,它与存在之间始终存在着不可消除的差异。关于存在的认识不可能与存在本身绝对统一,存在论与其论及的存在二者之间始终存在着认识论上的非同一性。任何一种存在论都不是与存在本身绝对同一的真理,而只是把握存在的某种观念体系。否则,就不可能有不同的存在论,不可能有存在论的历史。将自身看成是绝对真理体系的存在论实际上是将某种特殊的认识提升为绝对普遍了。认识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产生于认识与认识对象之间的这种非同一性。正是二者之间存在这种非同一性,才可能产生认识;正是因为二者之间始终存在着差异,认识才是不断展开的过程。认识论上的真理并不是与对象完全符合的绝对真理,而是实践中展开的辩证的对象性关系。存在与存在论始终存在着认识与认识对象之间这种非同一性的差异,所以才有存在概念的发展史,才有存在论本身的发展史。

第三重差异是认识层面的具体差异,即不同存在论作为关于存在的不同认识之间的差异。存在论中存在与存在观念之间在存在者层面和认识论层面的差异是逻辑层面的必然差异,也就是说,它们是存在论概念本身蕴含的必然差异,是通过存在论概念分析出来的先天“差异”。认识论层面的差异意味着存在不同的存在论,因此产生了具体认识过程中形成的不同存在论之间的差异。也就是说,在经验认识的层面上,存在着对存在的不同理解,形成了不同的存在概念,历史上产生了不同形态的存在论体系。存在论与存在论之间存在着差异,我们称之为存在论在经验层面产生的认识差异。存在论作为对存在的论说并不是与存在绝对符合一致的真理,不是描述性的事实真理,而是不同语境中认识主体对存在领会和存在感受的概念化表达。由于具体认识过程中形成了不同的存在概念,不同存在概念构成了一部存在论发展的历史。历史上具有存在论的不同形态,存在论是复数。我们把存在论与存在论之间的不同称为存在论在经验层面的认识差异。因为这种差异,我们才可能谈论存在论的变化,才可能谈论今天的存在论不同于传统的存在论。

存在者层面的存在论差异意味着两类不同存在者之间的差异,认识论层面的存在论差异意味着认识与认识对象之间的非同一性,而经验认识层面的存在论差异则意味着观念内部不同存在论的形态学差异。存在论的这三重差异从先天和经验层面为我们理解现实的存在提供了思想前提。存在论差异一方面意味着抽象的同一性存在概念的瓦解,存在论概念已经蕴含了两类不同存在者之间的差异;另一方面,存在论差异意味着存在论形态上的变化,历史上存在着不同形态的存在概念和存在论体系。我们今天的存在概念需要建立在对存在论差异的这两种基本意义的理解基础之上,反思和超越抽象的同一性存在概念和存在论体系。不论是存在概念还是存在论形态都表现为差异基础上的多样性。立足于存在论差异思想,现实存在和关于存在的观念都应该被看成是对象性的,因此是相互关联和相互建构的展开过程,而不是抽象同一性的自在实体和抽象同一性的绝对真理。现实存在以人的对象性意识和对象化活动为中介,是思想趋向于现实的同时,现实也趋向于思想的辩证过程。在这种动态的对象性和构成性的意义上,我们用存在论循环概念揭示存在与思维之间的这种辩证展开过程。存在论循环就是现实存在及存在论概念得以展开的基本存在结构。

二、存在论循环作为存在结构

从存在论概念出发,我们阐释了三种不同层面上的存在论差异。存在论差异瓦解了抽象同一性,意味着非同一性的对象性关系。也就是说,存在论差异意味着存在的分化和以分化为基础的对象性关系。存在论与存在论所论存在之间的区分和并存是存在论上的一个基本事实。存在论以这个区分为前提,本质上是以观念的方式把握存在的理论体系。然而,这样的差异意识是哲学发展到了近代才确立起来的。也就是说,在前现代本体论哲学中,存在与思维之间的根本差异没有成为问题,关于存在的本体概念被看成了存在本身并被独断论地坚持着,思维与存在之间具有直接的同一性。在黑格尔看来,思维与存在的差异发展成为对立是现代思想的基本状况,而思想的新任务就是将对立作为前提重建二者之间的统一性。黑格尔认为这种统一性只能建立在思想的基础上,只能以思维去克服这一对立。在黑格尔看来,精神与自然、思维与存在都只是理念的两个无限方面,都是抽象思维的结果因此二者只能在思维之中建立起统一性。在黑格尔那里,思维与存在之间建立在思维基础上的统一性乃是理念的展开过程,在绝对精神中思维与对象的最终和解。黑格尔的存在论乃是观念论,也就是将存在理解为观念及其自我展开过程的观念论(ideology)。在这种观念论的基础上,存在论、逻辑学和辩证法是三位一体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黑格尔继承笛卡尔“我思我在”这种自我意识哲学的基本成果,同时也禁锢在这种内在性哲学的框架中,立足于差异和对立的统一性最终被建立在观念论的内部。

思维与存在在现代反思哲学的发展中成为对立,现代的反思哲学以思维和存在的非同一性批判非反思的经验主义和独断主义。在现代的反思哲学看来,关于存在的思想总是被思想把握到了的存在,因此在思想之外独立于思想的存在是无法理性地确证的;另一方面,关于存在的认识总是对呈现于我们意识中的存在现象的意识,而不是认识到了存在着的存在本身,因此认识并不是与外在对象符合的同一性知识。反思哲学架构以作为内在意识的我思为出发点,击中了经验主义和独断主义的根本问题,同时也陷入了自在之物不可知、我们认识到的只是内在的经验现象这一思维困境。这就是康德哲学批判哲学的基本成就及其限度。因此,以非反思的直接性确立存在的第一性和可知性就意味着退回到反思哲学之前,而不是对反思哲学困境的克服。但是,如果以反思哲学的内在性“我思”为出发点,统一性建立在思维的基础上,像黑格尔哲学已经思辨地达到的那样,存在本质上就还是思维,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性实际上就是一种虚假的统一性。也就是说,坚持根本差异的概念可能陷入二元论或观念论的统一性,而没有差异的同一性概念可能会回到抽象的本体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创始人清楚地知道现代反思哲学的这一困境,并以实践的统一性既反对抽象的同一性,也反对唯心主义观念论基础上统一性,开启了哲学存在论的新方向。

恩格斯准确地将存在与思维的关系问题概括为哲学的基本问题,尤其明确地指出这是近代哲学的基本问题。在这一基本问题包括的两个方面中,本体论的第一性问题即在时间上的先后和谁派生谁的问题,认识论的同一性问题是思维能否把握存在的问题。依据两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区分出哲学的派性,即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可知论和不可知论两种不同的哲学路线。当恩格斯强调唯物主义和可知论立场的时候,他诉诸的出发点不是经验主义的直接性,也不是反思哲学的内在统一性,而是实践。思维与存在统一性的现实基础被看成是历史性的实践。感性实践活动本身就是思维与存在辨证统一的现实展开过程,因此,存在与思维关系问题的回答只能诉诸于历史性的实践。恩格斯指出,对一切唯心主义和不可知论最令人信服的驳斥是实践,即实验和工业。实践是揭示思维与存在统一性的深刻范畴,这种统一性不仅意味着实践作为对象化活动具有直接的现实性———像列宁说的那样,而且意味着实践是思维与存在辨证展开的历史性过程。实践作为辩证的统一概念,在回答思维与存在关系的时候既不是回到经验的直接性,也不是思维中的内在统一性。实践中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是历史过程中展开的辩证过程,而不是静止的抽象同一性,所以列宁说:“实践标准实质上决不能完全地证实或驳倒人类的任何表象。……这个标准也是这样的‘不确定’,以便不让人的知识变成‘绝对’,同时它又是这样的确定,以便同唯心主义和不可知论的一切变种进行无情的斗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卢卡奇在评论恩格斯的实践标准时也指出,“恩格斯想用实践来驳倒康德的‘自在之物’,这是正确的。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实践必须超越上述那种直接性,并且在继续实践的同时,发展成为一种内容广泛的实践”。

通过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概念,思维与存在的关系不再是反思哲学中抽象理念之间的关系,而是历史实践过程展开的现实关系。思维对存在的确证和认识在生存实践中展开,生存实践本身又是思维对存在的构成和改变的现实过程。因此,存在和思维不再是在实践之外抽象对立的两种不同的思辨实体或思辨理念,而是实践中展开的现实存在的内在构成环节。这样一来,以统一性的实践概念为出发点的历史唯物主义就突破了近代反思哲学的问题框架,思维与存在之间的反思对立就瓦解了。存在不是被理解为某种自在存在着的物质实体或者思维实体,而是生存实践中展开的辩证循环状态和循环过程。马克思说,单是思想趋向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也应该趋向思想。思想与现实不断地从自身出发,到达对方的同时又返回自身,这就是存在的循环。“实践范畴使这个循环是开放的,只要人类存在,它就是一种永恒的循环,就是存在结构本身。”“由现实规定并洞穿现实的思想再度规定现实,使现实趋向于自身的过程就是实践中介的可能性过程。这种通过人辩证的实践活动自我规定和自我生产的过程就是超越实在的现实,就是历史。在这种循环的开放性过程中,环境的改变与人自身的改变达成了动态的一致。其中的某一端不具有高于和优于另一端的抽象地位。主体—客体、能动—受动、精神—物质、自然—历史在实践中以相互构成的循环方式成为现实自我展开的内在环节,它们是超越实在和超越现存的社会历史的内在结构和机制。”我们将这样一种历史实践中展开的辩证关系称为存在论循环,并且将存在论循环看成是历史唯物主义存在概念的基本存在结构。

也就是说,在现实的实践中,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展开为相互中介的动态过程。实践是克服物质与精神抽象对立的统一范畴。从实践的统一性来看,抽象的物质或者精神都是脱离了感性生活的观念残余,而不是真正的人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存在。现实存在是以感性实践活动为基础的存在与思维、物质与意识的辩证展开状态和展开过程。脱离感性的实践活动去追问和确证存在与思维的本原性问题和同一性问题,只能陷入形而上学的思辨困境不能自拔。因为这样的问题本身是由形而上学的抽象思维方式构成的。在批判反思性哲学时,黑格尔曾经讥讽康德的物自体不可知的观点。黑格尔说:“连动物也不会像这种形而上学家那样愚蠢,因为动物会扑向食物、捕捉它们,抓住它们,把它们吞食掉。”马克思在批判第一个人从哪里来的创造性问题时指出,这些问题是抽象思维的产物,放弃这种思辨的思维抽象,我们也就放弃了这种思辨的问题。马克思还说:“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的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现实的情况是,实践过程中产生的思想成为构成现实的因素,思想中的困惑只有回到实践才能得到解答。从存在到思维再从思维到存在,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统一性表现为动态的辩证循环。存在作为现实过程和存在论作为理论体系都是在这一开放循环中不断建构和解构。在历史唯物主义开启的后形而上学思想视域中,存在及其概念被把握为这样一种辩证的展开过程,物质与意识或存在与思维之间的循环就是这一过程的基本结构。在这一开放的循环中,存在不再是静止的实体或者抽象的绝对自在,存在论也不再是揭示了存在之绝对本质的绝对真理,存在和存在概念的理解都引进了以实践为基础的过程性意识,成为社会性的、历史性的范畴。

存在论循环作为存在的基本结构从根本上打破了抽象同一性的存在概念,在统一性的实践概念中,存在实际上是物质与意识或自然与精神相互构成和相互推动着的展开状态和展开过程。存在论循环是一个辩证的开放结构。一方面,现实的存在由于对象性意识和对象化活动的中介,成为不断展开的超越过程。这种超越包括了两种基本情况。一种是生存实践活动不断赋予实在的事物以新的价值,使之处在不断地超越自身实在物性的可能性意义空间中;另一种情况是,生存实践活动依据洞穿现实的思想不断改变既有的实存状况,思想发挥指引实践并因此改变现实的威力,成为现实自我展开的构成环节,每一个实存的当下都处在不断自我扬弃的过程之中。不论在哪一种情况下,都是存在与思维相互构成、循环往复地展开的开放的可能性过程。另一方面,思维本身是在对象化活动过程中形成的,现实存在过程的改变不断推动人们思维方式和思维能力的发展,形成新思想和新理论。思维不是抽象的实体,而是以变化着的现实存在为基础,不断自我扬弃和自我发展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从理论到现实、从现实到理论,认识过程也表现为不断循环展开的辩证过程。“人类的认识总是这样循环往复地进行的,而每一次的循环(只要是严格地按照科学的方法)都可能使人类的认识提高一步,使人类的认识不断地深化。”毛泽东还指出:“……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这种形式,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而实践和认识之每一循环的内容,都比较地进到了高一级的程度。”在实践的基础上,由于思维与存在之间的辩证循环,从各自的方面来看,存在和思维本身的发展也表现为辩证的循环过程。

从存在与思维在实践中的辩证统一出发,存在论循环揭示的是现实存在过程展开的基本要素和结构。由于思维与存在相互构成和相互推动,存在论循环是存在向思维开放的同时思维向存在开放的双向过程,因此是在对立统一中展开的辩证的可能性过程。循环并不意味着原地踏步的静止状态,或者起点和终点同一的封闭运动。正是因为不断从自身出发达到对方的同时返回自身的辩证运动,使得存在和思维不断自我否定,始终表现为实践中展开的可能性,表现为面向未来的开放性。以实践为基础的存在论循环概念意味着一种新的后形而上学的存在论意识,或者说新的世界观原则。静止的、孤立的、片面的思维方式被打破了,新的世界观坚持内在于历史的具体的总体性原则,在以实践为基础的辩证总体中把握事物,深刻地揭示对象被实践中介的过程性、相对性、有限性,从而理解事物的社会历史性,理解事物的社会历史存在。

三、能在和能在论视域

传统形而上学的本体概念作为存在之为存在没有差异,它是一个标志抽象同一性的绝对范畴,指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绝对自在和绝对自足的“一”。本体概念具有三重存在论上的规定:在时间性的维度上不在时间之中的绝对在先者,因此是作为世界创造者的绝对本原;在空间性的维度上不受空间限制的绝对普遍者,因此是作为世界万物共同分有的绝对普遍;在本质论的维度上是世间万物的绝对支配者,因此是整个世界得以存在和展开的绝对本质。以此种本体概念为基础的本体论实际上是一种绝对主义、独断主义思想的体系。本体论思想体系中建构起来的观念被看成是存在本身,本体论本身被看成是事关绝对存在的绝对真理。在这样的本体论思维方式及其理论体系中,还没有存在论差异的意识。观念与存在之间、认识与对象之间、认识与认识之间的非同一性没有进入意识,观念的建构被直接等同于存在本身并且被看成是自在的绝对。存在论差异的提出具有反思和超越抽象同一性存在概念的基本意义。也就是说,一旦存在论差异进入意识,存在概念就不能在抽象同一性的意义上去理解了,存在论也不能被阐释为一种绝对主义的真理体系了。

存在论差异是通过近代反思哲学,尤其是通过康德的认识论批判得到确立的。近代反思哲学通过内在意识与外在对象的非同一性思想走出了本体论同一的关键步骤,独断主义和绝对主义被瓦解了。然而,反思抽象同一性存在概念得到的却是思维与存在相互对立的两个理念,从抽象的同一性走向了与之相对立的二元论,近代哲学陷入了分裂意识。反思哲学建立起了一个无法自我突破的先验困境,一对先验地相互外在和相互对立的范畴如何可能相互确证和相互同一?思维与存在关系中的第一性问题和同一性问题根本不可能在先验的反思哲学中得到解决。这就是海德格尔讲的内在性的贯穿问题,也就是绝对内在的意识如何可能通达绝对外在对象的问题。近代反思哲学囿于这种先验建构,存在和思维(或者可以用另外的范畴对子,物质和意识、自然和精神、主体与客体等等)之间始终没有通达的桥梁,因为存在与思维还是自我同一的抽象存在者,相互对立着的存在与思维本身没有差异、没有过程,就其自身来说,它们都是没有时间性和空间性的绝对。因此,如果说本体论哲学没有存在论差异的话,那么,近代反思哲学则是拥有存在论差异,却没有立足于实践的过程概念,从而导致了二元论。存在论循环立足于生存的实践活动,超越这种抽象的存在和思维概念,将存在和思维看成是相互规定并且相互推动着的实践过程的构成环节,先验的对立就被瓦解了,存在被理解为动态展开的辩证统一过程。思维和存在从自身出发走向对方又返回自身的开放循环就成为基本的存在结构。存在论循环是瓦解二元对立的近代反思哲学存在论概念。存在论循环概念在抽象的同一性之后,扬弃抽象的二元论哲学,使存在概念从本体论、经历认识论进入到后形而上学的存在论视域。我们用能在概念和能在论来刻画这一视域。能在论就是以能在概念为核心,将存在理解为能在的后形而上学存在论思想。

能在是以存在论差异和存在论循环为基本思想环节的存在概念。存在论差异概念扬弃了抽象同一性的本体论存在概念;存在论循环概念扬弃了意识到存在论差异却陷入二元论的近代认识论哲学。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提供的实践思维,第一性的本原问题和同一性的认识问题在历史的实践过程中得到解答。瓦解思维与存在之间的先验对立,实践思维建立了以思维和存在之间的差异为前提的、辩证的统一性哲学,既克服二元论又不是回到抽象同一性的存在概念。被理解为实践中辩证循环过程的存在不再是观念之外的绝对自在的实体,或者是作为观念的绝对思维,而是实践中展开的可能性过程。由于实践活动的中介,存在者的存在展现为超越的可能过程和可能状态。任何存在者的存在(不论是作为物质性的实体,还是精神性的观念)都不是完成了的、静止的同一性实体,也不是抽象不变的绝对本质,而是由人的对象性意识和对象化活动中介的“在场”,因此是在存在论循环过程中展开的可能性。在这样的视域中,存在就是能在。不论作为辩证统一总体的存在,还是具体存在者的存在都是能在。“人是通过自己的生存照亮并开启世界的存在者,因此,人的存在使世界成为可能世界并因此具有可能性的存在。存在因人的存在而成为开放性的能在时空,成为世界。”以人的实践为基础,在思维与存在的辩证运动中展开的可能性空间和可能性过程就是实践中展开的社会历史,就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感性的、现实的可能世界。正是因为实践概念的统一性,存在才被理解为能在。

经过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概念,存在之所以被阐释为能在,因为这里发生了双重本质性的变化。一方面,历史唯物主义超越抽象的同一性和二元论存在概念,作为研究对象的社会历史成为根本的存在范畴。在历史唯物主义这里,“立足于实践思维……从形而上学思想中解放出来的历史概念成为基本的存在范畴,历史被理解为实践中介的可能性空间和可能性过程”。另一方面,历史唯物主义超越抽象的还原主义和先验主义思维方式,作为方法论原则的社会性和历史性成为基本的存在论范畴。“以历史的眼光看待世界理解存在,我们称之为‘历史性’成为存在论的基本范畴,它意味着对于存在的理解走出了思辨本体论的基础主义、抽象主义和还原主义,进入后形而上学。”这种存在概念和存在论原则的变化是内在统一的过程。“立足于生存实践的历史性成为根本原则,历史唯物主义不再从一种自在的视角来理解存在,探索超历史的真理和逻辑,而是将存在理解为对象化活动中的对象性存在,因此是历史性的、社会性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存在论变成历史现象学,不仅历史成为存在范畴,而且历史性成为存在论的根本原则。”正是在这种存在论对象和存在论原则的双重变化中,一种作为能在来理解的存在概念才得以可能:“因为历史作为存在范畴不仅直接地瓦解了在反思哲学中建立起来的二元论哲学框架,而且实践中介的历史概念直接地瓦解了本体论的自在概念。作为存在范畴的历史概念,奠定了历史性作为存在论原则的思想基础。历史作为存在范畴和历史性作为存在论范畴,本质上讲的是内在相关的同一件事情。这就是存在不再被抽象地理解为实存、实在、自在,后形而上学思想视域中的存在概念是真正的现实,是统一,因此是实践生成中的‘能在’”。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在马克思之后,实践概念的这种统一性以及立足于这种统一得到阐释的存在概念就被人们普遍地领会并接受了。也许正像葛兰西指出的那样,“就实际情况而言,在关于费尔巴哈的一条提纲中批判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彼此片面的立场,正依然如故地重复着。虽然处在历史的一个较为发达的时刻,在实践哲学发展的更高的水平上进行综合也还是必要的”。也就是说,历史唯物主义实践概念的存在论意义以及历史唯物主义本身在存在论发展中的重要意义,还需要不断地阐释和领会。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思维之后,我们用能在和能在论来揭示后形而上学的思想视域,目的就在于凸显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存在论性质及其意义,以便重新弘扬在历史中不同程度隐匿了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精神原则。

当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阐释本身也是一个可能性过程,其精神原则的巩固与流失、真理性的接近与远离形成了复杂的思想空间。不仅对存在过程,而且对关于存在的思想,能在论都倡导一种可能性和有限性的过程意识,拒绝抽象的绝对主义,因此能够历史地理解这种复杂性。立足于能在论概念,哲学只能被理解为一种可能性的思想:“在概念的确定性与存在的超越性张力中,可能性疯狂生长。知道这一点,哲学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只将自己看成可能性思想,一种历险。以可能性为自我意识的哲学在今天才是现实的。通过漫长的自我教化和成长,哲学因获得这种可能性意识而学会了谦卑,也学会了自信。抱着这份谦卑和自信,哲学不再允诺绝对真理。哲学探索者端呈出来的不是绝对命令,更不是铺天盖地的‘心灵鸡汤’,而是作为存在之思的意见,是以概念展开的生活,是在存在中思及存在获得的智识上的快乐或者困惑”。

对于历史唯物主义来说,不论存在和关于存在的思想都是现实展开的可能性过程,因此它拒绝抽象的绝对存在和绝对真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指认历史唯物主义告别了传统哲学的思辨本体论体系以及近代反思哲学的二元论建制,开启了后形而上学的思想视域。相对于其他后形而上学思想,历史唯物主义因其以社会历史作为研究对象并且以社会历史性作为方法论原则,可以被恰当地称为后形而上学视域中的社会历史存在论或社会历史现象学。能在论不过是以存在论的方式刻画和拓展历史唯物主义开启的后形而上学思想视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将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概念看成是能在概念和能在论的思想根据。至于能在、能在论和能在论视域的具体展开则不是这里能够完成的任务。像本文副标题指出的那样,这里的任务只是“初步构想”,即纲要式地呈现主要工作的基本思想及其逻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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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葛兰西:《狱中札记》,曹雷雨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

文章来源:《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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